师父的坟墓没有我想象中的辉煌，只是用青砖简单垒砌而成。砖的狭缝间却不惜用昂贵的粘性最强的百万胶水泥凝固。因此，这座坟墓外形毫无特色，内部却坚挺无比。我不是一个爱淌眼泪的人。在我成长的经历中，不得不说也受过许多委屈，可我从来不诉诸眼泪。即便有时眼泪在眼眶中打转，我也憋着绝不让它流出来。硬生生地强逼眼泪逆流。久而久之，眼泪似乎从来不属于我表达任何情绪的替代品。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，绝不是天生的，而是长期培养的结果。今天，在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山林中，我一反常态。首先是眼泪情不自禁流了下来，其次是双膝一软，跪倒在地上。仰起头瞥见镌刻在墓碑上师父“陈膏天”的名字，眼泪彻底决堤，源源不断往外冒。我伏在地上磕头，到第三个的时候，头靠着地，无力再抬起来。我感到一阵鼻息的声音向我靠近，呼吸急促，沉重有力。他走到我身旁，扶起我。我擦了擦眼角的泪水，扭头一看，原来是穷胜师弟。他搀我到一株千年古树下，浓荫蔽日。像小时候一样，我们跃上树梢。血液在我周身加速流通，我因为悲痛而流失的体力恢复不少。我关切说道：“穷胜师弟，你瘦了。”穷胜双手抓住垂到眼前的树枝，略带羞涩道：“可不是嘛，以前一百公斤，现在八十了。”我问道：“你刻意减肥吧，其实不用，男人嘛，肥胖一点没什么关系的。”穷胜低下头，像个初次见面的姑娘，时不时抬头偷瞄我：“师兄，你不晓得，我……。”穷胜欲言又止。我问：“穷胜，是不是有什么难隐之言？”穷胜慌忙说：“没，师兄，你回来了，就不要再出去了吧。”我吁了一口气道：“我在外面，时刻牵挂师父，你们。真没想到，师父走得这样急，而你们又有了泽强师弟照顾。泽强师弟，你也知道，从小入院，勤奋上进，武艺日精，由他执掌五院，我很放心。”穷胜叹了一口气，张了张嘴，却没吐出一个字。我有些恼怒：“穷胜，你想说什么就直说，吞吞吐吐，婆婆妈妈的，可不像个男人。”穷胜瞬间脸涨得通红，手扶了双颊，树枝咔嚓咔嚓直响。他的身躯开始摇晃，我果决飞过去，一手抓了树干，一手抓住他的衣领，有些愤怒：“你小心点。”穷胜意识到危险，憨厚地撇嘴笑了笑，重新抓住了树枝。我回到原处，穷胜建议道：“师兄，我们再去给师父敬柱香，好吗？”我说：“好吧，你要老这样精神恍惚，我也不敢让你长期呆在树上。正当我和穷胜准备下树的时候，两个穿着武院学服的人向着师父的墓地走来，一高一低。穷胜拦住我：“师兄，等一等再下去。”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，但还是听了穷胜的话，不曾下树。透过树枝的罅缝，我定睛瞧了瞧两位愈走愈近的师弟，有些困惑，我问道：“穷胜，这两位师弟我有些面生，他们是什么时候进武院的？”穷胜盯着他们没好气地说：“你当然不知道，这两位刚来不久。”两位师弟靠近坟墓，既不上香，也不鞠躬，两腿在地上不停转圈，两眼茫然四顾。我心愤愤然道：“两位新师弟，好生无礼，在师父墓前，无半点敬畏虔诚。”高的师弟道：“听说唐师兄从小由陈院长抚养长大，名义上是师徒，实则情同父子。”矮的师弟道：“可不是吗？唐师兄真是没心没肺，才这么一会儿功夫，就不见了，一点孝心也没有。”高的师弟啐了一口道：“陈院长算是白疼他了，要在古代，他还得守孝三年呢。”矮的道：“要是找不着唐师兄，咱俩该如何向黄院长交代？”高的不屑道：“这好说，就说他下山去了。”矮的拍手称庆道：“好，这样说，黄院长肯定高兴，他就盼望唐师兄离开武院了。”高的惆怅道：“要是他没有离开，晚上又回去了呢？我们不是麻烦了吗？”矮的道：“有理，要不实话实说好了，就说没看见，不知道他去哪儿了。”高的师弟一拍矮师弟的脑袋道：“实话实说，你学崔永元办节目呢。”矮的摸了摸脑袋道：“那你说，该怎么讲？”高的师弟一手支着下巴，思考半晌道：“咱们这么说，就说咱们跟在他后面，被发现了，然后打发我们回来。”矮的道：“叫你回去你就回去，咱们是忠于黄院长还是忠于唐师兄？”高的又一拍矮的脑袋道：“当然是黄院长，你别忘了，要不是黄院长收留，咱俩现在还风里来雨里去在江湖上要饭呢。”矮的道：“忠就忠，你干嘛又打我？”高的道：“你不该打吗？要不是你贪吃那两瓶酒，姗姗来迟，我们会把唐师兄跟丢吗？”矮的委屈道：“酒你不也喝了吗？”高的不再答话，望着远方出神，矮的依旧喋喋不休，高的良久方道：“听说陈院长是要把位置传给唐师兄的，后来不知为何，却传给了黄院长。”矮的道：“要是唐师兄做了院长，没准现在我们忠的人就是他了；我听说遗嘱放在一个什么什么万什么盒子里，遗嘱上面没写名字，是黄院长私自把自己的名字填上去的。”高的鄙薄道：“哼，你什么脑袋，那么有名的盒子都记不住，叫万事保护盒。”我心道：“难道他们说的是‘万事保全盒’。”矮的欢喜，跳着道：“对，对，就是‘万事保全盒’，我老记不住名字，该打。”高的道：“你何止这件事该打，现在我就打你几下，流点血，回去好跟黄院长交差。”矮的不解道：“为啥让我流血？”高的道：“为的就是体现一个忠字，你想，我们回去说，唐师兄不让我们跟，我们偏跟，结果被他打了，有伤口为证，这样听起来多可信。”矮的急切道：“不用，不用，其实我们就说跟丢了也没关系。”高的师弟不搭理他，往坟墓边寻了一块石头来，揪住矮师弟的头：“你忍着点，一会儿就好。”高的师弟举起石头，就要往矮师弟头上砸下去。“哎呀，妈呀。”矮师弟一声惊呼，高师弟住了手问：“还没打呢，你吼什么。”矮师弟挣脱开：“不好，我想撒尿。”高师弟不耐烦道：“好，撒吧，撒完了打也不迟。”矮师弟往坟后面跑，一跑就收不住脚。高师弟慌了，连忙追了出去，连拉带托把矮师弟拽了回来，说：“你不撒尿吗，跑那么远干嘛，就跟这儿。”矮师弟嗫嚅道：“这，这可是陈师父的墓地。”高的师弟道：“就这儿撒，你要是不敢，我陪你。”高矮师弟纷纷开始解皮带。我再也忍不住，箭一般从树上蹿了下去。我冷冷道：“两位师弟可认识我否？”高矮师弟甚是错愕，忙不迭收紧裤腰带，高的师弟迎上来道：“哈哈，真是太好了，唐师兄，你跟这儿呢，我们一直找你呢。”矮的师弟也笑逐颜开：“唐师兄，你饿了吧，我带你回去用饭吧。”穷胜在我身后，呵斥道：“不像样，唐师兄从小在武院长大，哪个地方不熟悉，用得着你带去用饭。”矮的师弟禁不住后退了两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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